[首页]-> [科学小说研究]->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

绵阳仙海科普创新基地主办 绵阳市科学小说研究会共办

1

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

2025-02-11

中国作家网>>理论评论>>争鸣

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

来源:文学新批评 | 王金芝  2025年02月11日08:26

编者按

“文学新批评”今日推出王金芝的《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文章指出,人工智能是人类的新工具,人工智能应用的结果应该是形塑更加理想的人而非更加完美的机器。人类最需要的是弱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介入,能让文学最大程度地工业化、产业化。人工智能文学生产具有数字生产、商品生产、审美生产三种功能和价值尺度。本文系“文学新批评”平台首发,感谢作者授权发表。

自ChatGPT和Sora等人工智能技术一次次刷新人们的认知以来,关于人工智能与网络文学变革、人工智能写作与文学危机的话题一再激发人们的讨论。事实上,人工智能对文学形成的冲击,不过是人工智能对社会现实和人类未来形成冲击的一个方面。《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一再标榜这样的观点,人工智能将引发社会、经济、政治、外交政策等领域的划时代变革,将重塑人类社会秩序,将深刻影响人类未来。要预测和准确判断人工智能的技术前景及其怎样影响、塑造社会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是一件迫切的事情,因为这关切着每一个人的当下和未来生活。

1

人工智能是人类的新工具。在工业革命之后,工具在人类的进化中已经发挥了重大作用。从工业革命开始,工具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蒸汽机给工具安装上了强大的动力机制,远远超越了人力和畜力,让工具变成了机器。电力是机器的中枢神经系统,能够实现为哪一台机器或为一台机器的哪一部分分配、输送动力,把机器变成了工厂。而计算机技术能够更加精准地对生产进行调控,达到合理配置资源、提高生产效率的效果。同时,计算机技术又赋予机器和工厂以逻辑,使得机器成为智能机器,使工厂成为自动工厂。自18世纪工业革命至今不过300余年,人类已经仿照自己的模样,将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器或一根木棒,变成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最近一二年来,人工智能技术接连取得突破,新的技术革命似乎触手可及,文学艺术已经受到了人工智能的影响而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这个关键时刻,人类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渔夫,拿到了一个封印着魔鬼的瓶子。按照民间最朴素的智慧,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丢下瓶子,不要揭开瓶子的封印,不要释放出包藏祸心的魔鬼。但是人类是经不起诱惑的人类,渔夫最终揭开了封印,放出了魔鬼,导致自己面临巨大的危险。然而,人工智能远远比渔夫面对的魔鬼更加危险。渔夫最终将魔鬼诱骗到瓶子中,盖上了封印,渔夫的世界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可是如果我们不加选择地任凭以利益为主要目标发展人工智能,就算人类反悔了,事情也回不到起点。因为现代性开弓没有回头箭,技术将持续地改变世界和人们的日常生活。这时候,人文必须发挥作用,让人类有更多的智慧和勇气去做选择,因为为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选择、规划正确的方向远远比知道怎么制作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更加重要。我们应该为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和应用划定这样一条界限:人工智能应用的结果应该是形塑更加理想的人而非更加完美的机器。任何形式的机器或技术崇拜都应当被摒弃,但机器或技术在社会发展中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

弗朗西斯·培根在《新工具》中这样说:“在机械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们赤手从事而不借助工具的力量,同样,在智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们也一无凭借而仅靠赤裸裸的理解力去进行工作,那么,纵使他们联合起来尽其最大的努力,他们所能力试和所能成就的东西恐怕总是很有限的。”在培根看来,不管是在体力上,还是在智力上,如果不借助工具,人的力量和才智将受到很大的限制。更重要的是,人是工具的主体和灵魂。工具如果离开人类,将无法发挥作用。人和工具的结合,从来都是能够发挥最大作用的最佳组合。因此,相较于通用人工智能,人类最需要的是弱人工智能(也称狭义人工智能),这也是目前科研能够部分建构的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虽然只能解决特定问题或执行特定任务,但是它能将特定问题或特定任务圆满解决或完成,并极大提高生产效率。战胜世界围棋冠军的AlphaGO,只能在与人对弈和自我对弈的范畴内无限循环,就是一个典型的在专业内做到最好但在其他方面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弱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写作软件也应当是这样的弱人工智能。这样专业的人工智能软件和作家组合在一起,将会发挥出文学生产最大的力量。

第一次工业革命是科学和知识飞跃的结果。科学理应且必须让世界的前景具有更多未来性和多样性,而人文理应且必须让人的前景具有更多发展性和丰富性。事实上,不管是科学还是人文,皆由人提供智力支持和精神动力。工业革命以来,科技狂飙突进,人文在科技狂飙的浪潮中亦步亦趋,甚至沉湎在历史的避风港或者个人的小天地中。人在商品拜物教中不可自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取代,被异化为商品与商品之间、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现在,大众对人工智能的趋之若鹜或惊异恐惧,说明了人的能动性的降低与精神性的低落。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文学不能及时创造新形式、捕捉时代新精神、形塑社会新面貌、反映社会新趋势的弊端。

人工智能将极大改变社会产品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效率,社会产品和服务将真正达到极大丰盛。也就是说,科学让物和商品不再稀缺,而是唾手可得,届时,人们所大量需要的将不再是物的丰盛,而是精神的丰盛。这将导致商品形式、社会产品生产发生重大变化。而此时社会秩序的重构、人文精神的再建,将成为非常迫切的事情。

人工智能技术的背后,是科学和技术从开发自然向社会控制的转向。而使得人工智能获得快速发展的大数据,反应的是人的生存状态及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尽管人工智能技术并没有改变社会生产的动力机制,维系其运行的仍然是电力,但是它深刻改变了社会生产的方式与产品形式,并直接对人施加更加严密、细致的影响。这里的社会控制,并非智能机器控制人和社会,而是人通过反馈和控制技术,通过机器人或自动化工厂等新型社会生产,调节人与机器、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达到机器为人和社会服务,达到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更加和谐与可持续发展的目的。其中,人与机器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社会控制的重点与难点。而文艺是社会活动中最活跃的因子,是人精神生活的风向标,既形塑人,又反映着人的生存状态。

人们尤其是作家、艺术家等创作者对人工智能有着普遍的担忧。有人担忧作家尤其是网络作家将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可能性。毋庸置疑,随着人工智能软件的应用,这种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有人担忧人类主体性的下降或人类万物灵长地位的削弱,诺伯特·维纳尤其担心这一点,惴惴不安地写了《人有人的作用》,企图证明智能机器影响不了人的主体地位;有人担忧文学的前途,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认为,在人工智能的介入与影响下,文学将“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自从摄影发明并应用以来,本雅明等人已经在担忧这个问题了。这些担忧皆指向了一个问题:即人工智能让我们及我们的文学失去什么。可是稍微回顾一下人类发展史或技术在人类社会的应用史,我们都可以毫不迟疑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新技术的发展、应用及其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无可避免。因此,除了厘清人工智能将带来的失去,进一步探明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将能建立什么同样重要。

2

计算机与互联网技术极大拓展了文学载体,降低了文学作品发表、出版的门槛,于是网络作家大量涌入,建立了与传统文学迥然不同的生产—消费体系,形成了足以和好莱坞电影、韩国电视剧、日本动漫媲美的中国网络文学奇观。而人工智能技术将降低了文学创作的门槛,最大程度扩大写作主体,并终将驱动文学实现生产方式从个人生产到批量生产的转变。换言之,人工智能的介入,能让文学最大程度地工业化、产业化。这表现在人工智能既能作为一种工具,是“作家助手”,帮助作家照见更多的世界景观、生活场景、人生经验和情感体验,协助作家完善语言、塑造人物、发展故事,辅助作家搜集并分析读者反馈、市场预期,甚至帮助作家完成作家单靠个人力量无法完成的翻译、IP转化、传播等工作。当人工智能写作技术发展臻于成熟的时候,人工智能又存在成为独立文学生产主体的可能性,那么人工智能写作软件将成为文学生产的自动化工厂,这使得文学生产的工业化成为可能,文学生产将呈现出自动化、批量化、标准化的特征。

在这样的生产方式下,文学的功能和价值出现了新变化。一直以来,人类对艺术抱持着较高期许,从来把艺术视作不同于物的独立于物的特殊形式。马克思将艺术生产视作生产的特殊方式,是一种精神生产。即使当艺术品以物的形式存在、以商品的形式消费的时候,阿甘本仍然坚信,“艺术不是单纯的物”,仍然“把艺术品视为某种独特的、不可还原的作用(operari)或艺术‘作用’之产物”。在人工智能技术介入之后,文学能否依然屹立在人类的精神高地?能否从商品和物的堆积中脱颖而出?要厘清这个问题,就要辨正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功能与价值尺度是否有了新变。

在人工智能文学生产的视域下,文学作品至少存在三种文学功能和价值尺度。

人工智能文学生产首先是一种数字生产。这种数字生产是科学发展尤其是媒介技术变革的结果。自从人类发明和使用文字以来,现代印刷技术、计算机与网络技术已经对文学的工业化生产施加了重大影响,而人工智能技术将引发文学生产方式的根本性变革。从手抄本到印刷机的飞跃,以机械复制技术实现了文学书籍的工业化复制生产,与大众教育的普及一道助长了通俗文学的繁盛。而摄影、电影、电视剧等机械复制技术则掀起了一场图像革命,让绘画、音乐、戏剧、舞蹈、建筑等艺术形式都进入了图像的工业化复制生产阶段。机械复制技术让文学和艺术作品以复制品的形式走进更多的社会生活,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大众文化运动。计算机与网络技术则实现了从机械复制到数字复制的飞跃。数字复制技术改造、重塑、优化了传统的机械复制流程,让机械复制更加流畅的同时也使其过时;它在机械复制之外提供了文学创作、发表、传播、接受的新渠道,在中国则体现为中国网络文学的勃兴;它为文学的传播和改编提供了更加充足的文学文本和接受群体,同时削弱了文学形式的创新。数字复制技术使文学更加大众化,为虚构和拟像提供了更多的类型文本、人物形象和其他想象元素。人工智能技术实现了从数字复制到数字生产的飞跃。不管是机械复制还是数字复制,总是以人类创作的作品为母本进行复制生产,而数字生产技术则实现了虚构和拟像的自动化生产。这种数据产品以素材的形式满足作家文学创作的需求,以原材料的形式满足人工智能写作软件源源不断的文学生产,以“萌元素”(东浩纪)、形象、故事的形式满足不断膨胀壮大的文化产业发展。这种数据生产如同不断翻滚的雪球,就算如今已经非常庞大的网络文学文本数据库在它的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种数据生产将形成更加庞大的人工智能文学数据产品的巨大数据库,支撑人类不断增长的对“萌元素”、虚拟形象、故事、“幻象”(丹尼尔·布尔斯廷)和更高精神生产的需求。

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是一种商品生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这样定义商品:“商品首先是,按英国经济学家的说法,‘生活上必需的、有用的或快意的某种东西’,是人类需要的对象,最广义的生活资料。”而文学凸显其使用价值,成为消费对象,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当文学进入市场,为作者带来利润的时候,就成为了商品。文学作为商品的有用价值和文学一直以来偏重审美的无功利性形成了冲突。但随着富裕社会、消费社会、市民社会、景观社会的形成、发展和深入,大众对文学、艺术、娱乐的需求不断扩张,文学作品的商品化、文化的工业化不仅无法避免,还会更加蓬勃发展。中国网络文学的庞大文本及其迅速向影视、动漫、有声书、微短剧、剧本杀的蔓延,恰恰表征了互联网时代文学的商业化与文化的工业化。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本质上为文学生产提供了一种新的动力机制,将在互联网技术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剧文学作品的商品化、文化的工业化。人工智能文学生产利用网络平台聚集的网民及其产生的数据,使文学生产进入批量化智能生产阶段,大量生产满足网民不同需求的文学商品。

人工智能文学的商品生产呈现出区别于现在文学生产的三个主要特征。首先,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所内蕴的艺术生产的特殊性将逐渐消失,其生产将与以物的形式存在的商品生产逐渐同一,这也是很多研究者关注到并痛心疾首的艺术“灵光”的逐渐消逝现象。值得注意的是,艺术“灵光”消逝的进程自从机械复印技术的广泛应用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在人工智能时代将达到顶峰。尤其以人工智能为写作主体的人工智能文学生产,将能实现文学生产的自动化、批量化、标准化,满足不同群体网民的各类需求。和马克杯、茶叶、汽车、手机等物的商品不同的是,人工智能文学产品能在其生产过程中既达到标准化生产,在其消费过程中又能被消费者根据自身的需求调整文学作品的情节走向、人物形象或其他细节描写,呈现出文学作品精神生产和消费的独特性。尽管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是自动化、批量化、标准化的,但每个读者所获得的文学产品由于读者的参与,而具有了差异性。

其次,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消费呈现出符号不再附着于物,而是符号作为符号直接被消费的特征。让·鲍德里亚认为,在丰裕社会人们消费、占有物,并非消费、占有物本身,而是消费、占有物背后的一种具有差异性的符号。商品背后的这种符号不仅能将某个群体与其他群体区别开来,还能标识个体的地位、身份或其他特征。人们通过消费、占有物的目的,是为了消费、占有物背后的具有差异性的符号,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说的消费社会的主要特征。大塚英志则发现,在漫画或玩具等商品中,人们消费的并不是漫画或玩具本身,而是赋予这些商品以价值的、以碎片化形式呈现的、作为背景的大叙事、秩序或世界观,并将之命名为物语(大叙事、秩序或世界观)消费。无论是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还是大塚英志的物语消费,符号(故事)必须附着于物(商品),而无法自行存在。而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生产则提供了能够让文学(符号)独立于物而自行存在的技术条件和技术环境,让文学产品直接作为符号被消费。从传统的期刊发表、出版印刷,到网络文学生产,文学生产和消费的周期已经越来越短,人工智能文学生产和消费将最大程度缩短文学生产与消费周期,使得其具有大量生产、快速消费、直接消费的日用品消费特征。

第三,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产业将呈现出高度体系化的特征。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让文学生产的工业化成为可能,也让文学与视听艺术的转化与融合更加轻易,高度体系化与工业化的文学产业将成为娱乐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工智能技术在大数据的基础上,将为文学生产提供更多的社会关系、人类情感和出乎意料的想象,协助作家或自行建构更加庞大、更加系统的文学世界。届时,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文学工厂将持续生产系列作品或以文学作品IP为中心建构的艺术空间,不断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人工智能技术破除了各艺术门类之间互相转化的壁障,使故事、形象、符号、情绪甚至意义在各艺术门类之间流转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让文学和娱乐产业的融合更加紧密。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是一种破壁除障的生产方式,能让文学真正达到工业化生产,形成大众文学工业体系,成为娱乐产业最亲密无间的一部分。

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是一种审美生产。就像对人的存在的不断追问一样,人们对什么是艺术,艺术何以存在的求索同样孜孜不倦。黑格尔认为艺术是心灵的自由,艺术的现实是理想。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是一种客观真理。他们都将艺术和现实划清了界限。阿多诺已经看到了文化工业的伟力,认为艺术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艺术是一种自为存在,和自由、理想、真理具有同一性,另一方面艺术是一种社会现实。作为艺术的一种,文学同样具有这种双重性,且这种双重性在人工智能时代将得到强化和发展。文学是一种社会现实的这一面,表现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呈现出大量需求、大量生产与大量消费的特征。而文学作为一种自由、理想和自为存在的一面,则表现在作家在新的社会现实中发见的关乎人类生存的新状态、人类心灵的新自由和人类未来的新理想。而人类生存的新状态、人类心灵的新自由和人类未来的新理想则是超越真实与幻象的新的文学。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文学生产的工业化程度越高,碎片化程度也随之越高,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将越来越远离整体性和真实性。一方面,以作家为主体的创作将不得不从虚构和拟像的世界中突围,回归真实,触摸自然,以真实和自然对抗庞大的拟像世界;另一方面,以作家为主体的创作将超越技术和拟像,从大众化和碎片化的文学中突围,对世界和人类生存形成一种系统性和整体性的观照。真正的审美生产将秉持一种直面真实的文学姿态,是一种关乎人类生存现状的拟像生产与建构未来理想生活的预言生产。

据中国作家网-文学新批评

 www.ChinaSNW.com|© 科学小说网 版权所有 2002-2011

蜀ICP备15020757号-2